谦大爷吃吃地笑,“没独说你,我也有两张脸。”
两人相视而笑。
少年站在两人中间,左右看看。岁月,让这两位性格迥异的先生,走到了一起,每每一前一后往台口走时,他就觉得挺羡慕。如果改说相声,自己也可以有这样一个不离不弃的搭档,相互照应着,好过现在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话筒后面,和玉子快板做伴。可这想法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过后,还是想专攻唱。
为什么这么爱唱儿呢?外人看来,他是有天份。可还有个重要原因,少年从没和人讲起。唱曲唱戏,都是台下练熟的,上了台,卯足了劲唱呗,只要不忘词,就不会垮。可是说相声不同。同一个老段子,每对艺人说出来的都不同。就拿师父来说,能连着一个月说报菜名,还不重样。好的相声艺人,现场还得和观众互动,现挂嗖嗖的。他……他一想到就感觉有些怯。
是的,他怯对生人。他从小就不爱学习,父母也忙,奶奶去世后,更没人管了。家人就托他表姐关系,拜在师父门下学艺。说相声的圈子里,有文凭的真不多,之前都从事着各种行业,有扫地的,端盘子的。他呢,就是个辍学的小学生……那时他多在后台,听台上说相声的,说得都没了边,神仙老虎狗,张嘴就能有,瞎话怪话言之凿凿,非把客人们逗乐了不罢休的样子。要做相声艺人,就像谦大爷说的,台上台下两张脸啊。他自忖做不到,也做不好。所以,他宁可唱,也不要说相声。
老郭并不知道少年心里已经转出这么多想法,看孩子不拧着了,长长吁口气。
“去给你师父倒茶去。”谦大爷最善察言观色,赶紧把小辫儿支开。
“哎。”孩子应着走去沏茶。
老郭目光随着孩子的身影,长长叹气。
少年没回头,也知道师父和谦大爷的目光随着自己走。他咬住唇,心里更难过。师父从来不是个细致人,教徒弟火气上来,踢几脚,扇几巴掌都是常事。很少今天这样掰皮说馅的温和。师父若是不横眉立目的冲谁发火,那准是对那个徒弟失去信心了。难道他已经听出来,自己的声音以后也变不好了?
少年的心,冰凉冰凉的……
“北京站到了。”操着北京口音的女乘务员从过道走过去,提醒旅客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云雷从久远的记忆被拉回来。阔别六年的北京,永远熙熙熙攘攘,熟悉又陌生的北京腔,永远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从少年到青年,能有几个六年挥霍?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六年前的起点。只是这一回,他身上再没有“神童”“老艺术家”之类的光环。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嗓子还没倒好仓的,不想说相声的艺人白丁。
---------------------------------------------------
北京。
玫瑰园。
老郭今天没演出,电视台也没通告,难得偷得一日闲。坐在书房里喝茶,看古书。
谦大爷也鲜少地没出去找乐,在一旁陪着。
“师哥,您不去马场玩,在这儿待着,别闷坏你。”
谦大爷笑笑,“和你聊聊,约了朋友喝酒,到点儿就走。”
老郭放下书,看着自己的老哥们。
“师哥是怕我心里堵着?”
谦大爷看着老郭的神情。几十年风雨同舟,他们熬过最艰难的岁月,如果终于守得云开,德云社火了。老郭也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被人排挤的小青年了。可年纪、资历不断增长,老郭发狠时的表情,从年轻到现在,都是这样。眼睛亮亮的,嘴角虽然噙着笑,却似咬着牙一样,透着不服输的狠劲。
“都过去好几年的,我知道你是放得下。”谦大爷淡笑。几个徒弟退社,又在媒体上和老郭对着干,老郭最开始是很气的。媒体上一阵骂战,闹得很难看。可这两年,老郭也成长不少,他相信,些许之事,老郭已经可以看开了。
“我是想和你说说小辫儿。”
老郭目光闪了下,低头喝茶。
“哎,怎么不搭茬了?”谦大爷夺下他用来盖脸儿的茶杯。
老郭淡淡地捧起书,一句话让谦大爷透心凉,“哪还有小辫儿,早剪了。他长大了,叫张云雷。”
“云?”谦爷暗道糟。一开口就提云字科艺名字,老郭是铁了心让孩子回来说相声呀。
“德纲。”谦大爷按住老郭手里的书,直言,“小辫儿这孩子,恐怕不适合说相声。”
老郭挑眉。
“这孩子说不得相声,我这么讲是有根据的。一则,这孩子傲气。”
老郭点头认可。当年小辫头回上台说相声,他就问过他,何谓笑业,何谓艺人。那孩子答的挺溜。祖师爷的那段话,他也是从小烂熟于心。这么多年,再苦再难,在台上,他从没含糊过半分。只因为他是真吃过苦,是差点走过绝境的人。说相声逗人乐,挣口饭吃,这不丢人。可这孩子不同,小辫儿算是唱功上的天纵奇才,从小到大,在家他姐护着,师兄弟夸着,到了小剧场,听众们捧着,养了一身的傲气儿。恐怕他真放不下身段,低不得头。
“二则,这孩子太内向,太老实,还……挂相儿。”谦大爷说。当初老郭是怎么教这孩子的,他是看在眼里的。这孩子是真老实,关键是内向,还挺感性,有不痛快了,全挂脸上,这哪是能上台逗笑的主儿?
见老郭皱眉,谦大爷起身道,“我不是编排他,小辫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喜欢这孩子。他是唱得好,但唱得好未必能说得好,多少老先生,说得好也不一定都得唱。你先前让他专攻唱,这孩子是一头扎进去了,真跟着你学,下的苦功夫现在我都不忍心回顾啊。六年前,你就告诉过他,你唱不行,得改说,可他也得打心眼里认可才行啊。他是怎么答复你的?直接退社回天津了。这孩子倒是对自己下得去狠手,娃娃腿的功夫,说丢开手就丢开手。如今都六年过去了孩子都长大了,更有自己的想法了。德纲,我就一句话,牛不喝水强按头,你强扭着的瓜,只能是生瓜。”
老郭不作声。
谦大爷叹气,这位台上能逗乐上千观众,能让全国老百姓都津津乐道的相声人,看着随和搞笑,其实台下最是轴的,认定的事,必要做到,谁也改不了。
“得,说破天,也是你徒弟,你怎么处置,外人不过是多句嘴。”谦大爷说完,拂袖而去。
老搭档生气离去,老郭独自坐在书房大桌案后面,久久未动。
谦哥看似随和淡然,其实是个很严谨的人,若是真认真起来,社里的人怕谦大爷甚于怕自己。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同最亲近的人在一起,也是从不露真性情。在这一点上,老郭觉得自己不如谦哥。他明白谦哥话里的意思,他是不想看自己一再地在徒弟们的事情上,伤心伤意。前头走了几个,把他伤得够呛,谦大爷当时就在社里跟几个负责管事的吩咐,再收徒弟,都得先看看品行,“先别教艺,都分配扫地打杂去,旁边暗中盯着,耍滑的,心术不正的,全开除。”
老郭知道,谦哥是真生了气,严把收徒关,其实也是心疼他这个师弟。
可小辫儿不同,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儿徒啊,他倾注的心血最多。更重要的是,他坚信,这个孩子是良善的。
老郭一拍桌子,彻底下了决心。他决定再信一回自己识人的眼光。他先前捧红了人人不看好,又笨又差的小岳,他也能捧红倒了仓的,不愿意说相声的张云雷。
这是对小辫儿跟他学艺一场的交待,也是他的一次人生挑战。
老郭眼睛晶晶亮,微微合紧牙,就像经年前发着狠要摆脱一穷二白的窘境时的心境。这回,他也要让自己有一种背水一战的心情。必须成功,必须让小辫儿,真心认可,他就是说相声的张云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