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阔别已久的周晟,赵桥的第一感官就是他瘦了。不仅瘦了,眼睛里的光都比他记忆里那个周晟要深沉许多。
如果说他上次见到周晟时,这个人身上还保留着些许不成熟的跳脱和随性,那么这次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可靠的男人。
酒桌上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那点破事。尤其是周晟回来的理由,他们都想知道:当初走得义无反顾,现在那边事业有了点起色,居然又要回来。
“她离婚了。”
周晟放下杯子,手指摩挲着杯沿,目光一直盯着杯子里自己的倒影,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她离婚关你什么事……”对整件事知道最多的陈靖第一个反应过来,像是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你不会,你不会打算……”
赵桥过了会才理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不在几年里发生的事他只听过陈靖侧面的转述,进而勉强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周晟和他大哥同父异母,兄弟二人原本还能维持表象上的兄友弟恭,直到他哥哥带了女朋友回来。周晟对他哥哥的女朋友一见钟情,婚礼当天他拖着陈靖差点喝到进医院。
陈靖有次唏嘘着说:“如果他哥能和他那个心上人一直好下去,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
婚后差不多一年,周晟大哥在外面包养情妇的事曝光,也让周晟苦苦压抑在心里的热情爆发出来。他大声质问自己哥哥为什么不善待她,却被从小都看他不怎么顺眼的大哥反咬成挖墙脚的第三者。
“是,你猜对了。我要去追她,问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周晟抹把脸,因为消瘦越显立体的五官里有种难得的狠劲,“之前她不愿意离婚,我哥也不放人。现在不一样了,她是单身了,我追求她不犯法。我不怕那些长舌妇多嘴,大不了我带她走。”
“要是她像上次那样拒绝你呢?”
陈靖一下子就点中了周晟的死穴。周晟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咬紧牙关不置一词。
“你在不在乎流言蜚语放到一边不谈,但你要知道外界舆论永远都对女方更加苛刻。”
“可我总得试试,我爱了她这么多年,我放不下。”
他干涩的声音让陈靖也不忍心再逼他。
“她大你五岁,离过婚,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要用错了方法让她更难堪。”
他们说这些时赵桥从头到尾插不上话,唯一能做的只有吩咐侍者暂时不要这么快进来上菜,让他们一口气说完。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好在陈靖看出了他的窘境,及时转移话题,先聊了聊杂志社的八卦,再说了说他那个还没分手的小演员黎落又演了什么低成本网剧。
半个晚上下来,心里有事的周晟喝得醉醺醺的,陈靖和他暂住的酒店顺路,就把他带上了自己的车。
赵桥过去帮陈靖把他安置在后座。一米八的成年人分量不轻,两个人都花了点力气。
“你和你暗恋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赵桥甩**动关节的间隙,陈靖突然问他。
“没有结果的。”
他被问得有点猝不及防,却还是咬死了不透露更多信息。
“他会离婚吗?”
“不会。”
不愧是常年做采访的,问题的辛辣程度让赵桥都顿了下。可他的回答仍旧那么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迟疑。
“我和周晟不一样。”
“真的吗?”
“我已经不喜欢他了。真的。”
“那你这次走出来了吗?”
陈靖直视他的眼睛,这一次,他看了回去。
不再逃避地。
十八岁的最后一个冬天,赵桥生活的城市下了一场雪。
即使这场难得的雪只下了几个钟头,堆积起很快就要融化的薄薄一层,仍旧让所有人都陷入了莫名的欢愉。
从车上下来的赵桥礼貌地和司机道谢,走进自家的公司,和前台的行政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
赵时明今天早上走得急,把一份比较关键的合同扔在了家里。他打电话回来时,父母正好有别的事要出门,于是给他送文件的职责便落到了赵桥身上。
赵时明一直都是他们父亲意属的继承人,这点赵桥从不否认。
电梯很快在赵时明办公室那一层停下。他停在门前,敲了敲,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哥。半天没有得到回应的他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着的门,走进去,看到赵时明趴在办公桌上,似乎是睡着了。
他起初是真的想要等到赵时明醒过来,于是坐在一旁的沙发开始玩枯燥的手机游戏。
办公室里的暖气打得很足,很快他就有点热,脱掉外面的米色大衣,顺便过去看赵时明有没有一点醒过来的迹象。
可就是这一眼,让他被一个疯狂的念头魇住了,再也挪不开眼。
亲一亲赵时明。就一下。他喜欢了这个人多久,这个人现在又这么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敞开自己。
不,不可以……他恪守了许久的道德感和伦理观都在阻止他这么做。
他如果亲了,知道了亲吻所爱之人的感觉后,要如何退回那条一无所知的线里?
只是一下就好,他不会知道的。
恶魔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诱惑着他不得不那么做。
在理智与欲望交战的间隙,他听见那不是恶魔,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的情欲,他的渴望。
等赵时明醒过来,他们照样是兄弟,一辈子都只能做兄弟。
鬼迷心窍的他慢慢俯下身,一点点缩短了他和赵时明之间的距离。
赵时明挺直的鼻梁,英挺的眉毛,淡色的嘴唇,睫毛在他英俊的脸庞上投下淡淡的一层阴影。和还是个青涩少年的赵桥不同,他已经是个成熟而富有魅力的男人了。
他还差一两公分就要触碰到赵时明了,赵时明呼出的温暖气息落在他的脸上。
他突然倒退了两步,面颊上兴奋与羞涩的红潮还没褪去,眼睛里却闪动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的理智战胜了欲望,将那个疯狂的、被恶魔蛊惑了自己牢牢禁锢在内心深处。
无论有多么痛苦,不能触碰就是一辈子都不能染指,不管他醒着还是睡着。
就像世间大部分美好的东西。
在他还天人交战之际,突然有人进来了,喊着赵时明的名字。惊魂未定的他抬眼一看,发现是赵时明的助理。
年轻助理看到他也吓了一跳。
“你谁……哦,是小桥啊,来找你哥哥吗?”赵桥之前就见过他,知道他是谁。他看到睡着的赵时明,没像赵桥那么心软:“老板!赵老板!你弟弟来找你了,快醒醒……别跑啊小桥?!”
明明没有被撞破,但做贼心虚的赵桥把文件塞到他手里就推开他冲了出去。
他一直跑,一直跑,像是被看不见的怪物追赶。
他跑到胸口发痛,眼前发黑,都不敢停下来。
这是自从他发现他爱上了赵时明起,和赵时明最为亲近的时刻。
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他都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庆幸过他当时克制了自己。
时至今日,他终于从那个缠绕了他十余年的、孤独又绝望的梦境里走了出来。
他在停车场里,是这样回答陈靖问题的。
“是的。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喜欢的人。”
再也不会回头,或是期盼那个对他的感情一无所知的人给予他一点点温暖。再也不会放任自己沉溺在没有任何希望的单恋里,因为他的救赎已经出现,他所要做的只有牢牢抓紧那个能拯救他的人的手,再也不放开。
他应该看的、在意的,只剩下那一个人。
严峻生。
第四十二章
和陈靖告别后,赵桥开着车,发现天空中下起小雨,落在车窗玻璃上一层,模糊了车外的世界。霓虹灯被水珠的曲面折射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彩色,也扭曲了世界的轮廓,让它变成了一个无限趋近于幻想世界里的城市。
他启动了雨刷,世界终于重新回归了原貌。
沿途的建筑熟悉又陌生,和他每天回家时看到的截然不同——他的目的地不是自己的家。他在做下这个决定的同时,手伸到口袋里,用力地握住了那片金属,用力到它的轮廓都被深深地烙在了皮肉上。
他知道这样很疯狂,但是就像周晟说的,他不得不。
不得不去尝试,不得不去做。
上周他站在满开的花里,远远看到严峻生和齐萱。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刺痛了他的视网膜,他却强迫自己不得不看下去,看下去,然后做出决定。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因爱生妒,因妒生怖。
他在嫉妒齐萱。
即使是当初赵时明把梁莘带到他的面前,他都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过嫉妒和无力。
等到他到严峻生家楼下,下车发现雨下大了一点。他没有在车里备一把伞的习惯,一直到进入建筑物的遮挡范围,他都是毫无保留地淋着雨前行。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差点吓到了物业。物业问他需不需要提供一点临时的应急服务,被他恍若未闻地抛在了身后。
开门的时候,不知是冷还是怎么的,他的手在抖,抖得差一点就握不住钥匙。
好不容易插进了锁孔,他还没扭动钥匙,门就被人打开了。
“严峻生,我能进来吗?”
不顾自己已经站在这里了的事实,他语调虚弱地向被惊动了的主人提问。
他的头发还在向下滴着水,漆黑吸光的眼睛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严峻生牵着他的手拉他进来,在他身后将门关上,不顾他身上滴落的雨水会弄湿地板。
“任何时候,只要你想。”
严峻生没有问他深夜造访的缘由,只是递给他一条毛巾让他擦擦湿漉漉的头发,再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木燃尽后的灰烬残香,赵桥睁开眼睛,凝视着眼前人苍白的脸孔。
记忆里漂亮到有几分模糊了性别的少年和眼前这个五官褪去了艳丽、变得成熟深邃的男人,他们的形象渐渐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他爱着的模样。
这个形象无关许多东西,又和许多的东西有关。
唯独一件事就是他不会后悔。
看到严峻生又要离去,他想都没想就抓住了他,挽留他,让他不要走。
“你想到哪里去了,”严峻生没有嫌他烦,耐心和他解释,“我是去给你拿换的衣服,你这样会感冒的。”
“我知道,但还是别走,听我说完。”
他必然察觉到了今夜赵桥的不同寻常,不再露出放松温柔的神情,而是安静地等待着。
“我想明白了,严峻生。我要的东西,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只是我当时没有看明白。”
过去的二十五年间,他从没试过和人这样明白清楚地剖析自己的情感,可现在他不仅在做,对象还是严峻生。
“不是假的,也不是一时的迷惑,我不会后悔。”
他吞咽了一下,似乎是接下来要说的话无比艰难。
“我爱你,愿意承受你给我的一切。”
静寂长久地笼罩了他们,久到赵桥都开始不安。
是不是在他想明白的这段时间里,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改变?
直到他看到严峻生动了,明显不是要远离他。
然后他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有人轻柔地蒙住了他的双眼,吻了他。
无声的、比什么都有效的答案。
天不亮的时分,赵桥突然从睡梦中醒来。
他睁开眼睛,周遭熟悉且陌生的摆设告诉他,他并不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倒水喝,腰上搭着的属于另一个人手臂的重量却让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昨夜他冒雨而来,不管不顾和严峻生告白的记忆在脑海里复苏。这些都是确实存在的,而并非黄粱一梦。严峻生没有拒绝他,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拒绝过他。
他再没有退路。这样的认知反而让他长久地安下心来。
他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严峻生就在他不到一臂的地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很容易就看出他睡得并不怎么安稳,好几次都像是要醒来。
睡着了的人的呼吸频率要比醒着的人要慢,赵桥下意识地放慢了自己吸气呼气的速度,好和另一个人的重合起来。一次,两次,原本还无比清醒的赵桥也犯起困,眼皮不住地往下坠。
静寂的卧室里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空调柔和的沙沙声和他们频率逐渐归一的呼吸声。
像是被黑暗的海浪吞没,赵桥又一次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