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宋司礼眯起眼,“不来吗?”
“不了不了。”我忙道,“时候不早,我这就歇息了。”
他却不容分说将我一拎,提小鸡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怀里的果子撒了一地,正想着呼救,他却道,“别叫,没人能听见的。”
不是,你当这庙里诸位师傅都是不存在的吗?
我冷笑一声,当即就要尖叫起来。他却在我刚提起半口气时湛湛捂住了我的嘴。完蛋,我想,几天不见,这下就被劫持了?
宋司礼将我挟到房中后,却当真在我面前放了一盒鱼罐头。
我:……?
“吃吧。”他在我对面坐好,似笑非笑。
大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我考虑着要不要当即求饶。可就是这样,他也不会告诉我他的真实目的。
宋司礼此人,最喜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将对方的耐力与心力耗尽之后,再一掌拍死,娱利双收。
这样的他,硬碰硬是没有任何效果的。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于是我看了他一眼,非常理所当然地道,“没有馒头么?”
“?”“没有馒头你是怎么吃罐头的。”我瞪大眼,“简直丧尽天良。”
他面上又浮起了奇异的神色,似是在考虑要不要直接将我做成罐头。
我见他考虑得认真,不由缩了缩脖子道,“没有就算了,其实也能吃的。”
经验从上辈子来,我还是很识时务的。
宋司礼就点点头,从行囊中摸出一张馕来。
……是我为难他了。
于是我违心地享受起这顿迟来的晚饭。但不得不说,这罐头还真的挺好吃,该不会是他从京都带过来的吧?我边想边拿起罐子看了看。嚯,还真是啊。
我在宋司礼目不转睛的凝视中吃下三条鱼后,终于感觉有点噎了。于是倒了一杯茶边顺气儿边道,“别光看我,你也来一口呀。”
“好。”他说,“你可真会吃,我都看饿了。”
……这人还真不会客气啊。
他只吃了半条鱼便住了口,抬起眼来望着我,唇边挂上几缕淡漠笑意,“妹妹,前几日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等等,你前几日有和我说什么吗?
我举着茶杯,不上不下,只能硬着头皮道,“尚未。”
“看来我这哥哥当得不够格,甚至都喝不到你亲手煮的粥啊。”
……哦你说粥啊,我以为你要我杀人越货呢。
“我又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可以的。”我放下杯子严肃道。
“甚好,那你准备何时起程…同我一道回去啊?”
我:??!!
……真的是,不知不觉就被绕进去了,不明不白就被安排上了。
“我没准备和你回去。”我略心酸道,“我要等师父回来和他一起云游四方去。”
“你这样不行的。”他劝道,“母亲和大哥都在等你,总见不到可是要伤心的。”
不,他们不会。
“那……我再考虑一下?”我看了看他的脸,神色如常,尚可一试。
“可以,但是别考虑太久了。”他居然同意了。
等我抱着两盒崭新的罐头惴惴回了屋,甫一开门,便听见床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咳嗽声。“你好些了吗?”我无精打采道,“看我带了什么回来?啊,沙丁鱼,可以给你补补身子啦。”
罗恩晨下得床来,对着那罐头看了几眼,便蹙眉道,“你去了宋司礼那里。”
“对啊,这不是看你需要补充营养吗。”我道,“我舍生取义,有没有很感动。”
“你……他没有对你说什么做什么吧。”罗恩晨语气陡然有些急切,他忽然按住我的肩,仔细将我全身打量了一遍,然后恻恻道,“你的脸……”
我没想到宋司礼只是捂了嘴都能给我整出印子来。
“被野鸡挠了一把,不打紧。”我哄孩子一般,“你今儿是不是还没吃饭啊?来,坐,直接开饭吧。”
“你没必要为了我去找他。”罗恩晨耳尖都红了,“你不要这样,我很难过。”
等等这种患难兄妹的悲情感是怎么回事?
“我开玩笑的啊。”我忽然生出了当妈的心,“路上遇到攀谈几句而已。这可是我用野果子换回来的呢。”
他狐疑地看着我。
“你不是说过他不好惹,我又会主动送上门?”我只能继续道,“今天送汤亚廷去三危山,在那边采的果子。”
他这才低低哦了一声,却将罐头推开了,“我不吃他的东西。”
这个人自从生了病以后,越来越幼稚了。
“好啊。那你就总卧病在床,哪天我被人抓走了都不知道。”我拉开一盒鱼放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然后眼睁睁见他白净的脸蛋憋得微红。
真好玩。
罗恩晨最终还是被我激将着吃了小半盒鱼。而后入寝时,却说什么也不肯睡里头了,非要和我换位置。
“你不会是怕宋司礼半夜摸进来吧。”我不由失笑道,“他这几天都没动静。况且在寺庙里搞事也会有所顾虑。”
罗恩晨却并没有被我说服。他固执地嵌在外侧,“给你挡挡风也是好的。”
这回我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好玩儿啊。
“得了,就你这病体,还挡风啊。”我毫不留情地揶揄道,“以后别痛风才好呢。”
“我没病,只是有点水土不服。”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万能说法,却丝毫不能打动我。“行了,不争了。你把被子盖好。”我说着把床幔也放了下来。
之前我睡在外头时,乃是尽量避免着将床榻弄成一方密闭空间的。但现今为了罗恩晨这一番十分不明的好意,也只能做一迁就了。
这幔子很是厚重,还起了些灰。我将床褥都压好之后,就只能看见罗恩晨一双眼瞳亮闪闪地盯着我。
“睡吧。”我道,“估计明天还有一顿好的等着你。”
他点头,默默拉住我的袖子,又往里靠了靠。
大约是今日一波三折,我没有阻止他这表示亲昵的举动。
但是一闭眼我就想起宋司礼,可以说是睡意全无了。这就有些硬邦邦地躺了几个时辰,估摸着外头天亮了,就摸索着爬到床边,加了件外衣,往兰草园而去。
我是万万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师父的,只道自己眼都有些直了,甚至揉了两下眼才敢确定那不是幻觉。
“师父!”我道,恨不能手舞足蹈高歌一曲地一路载歌载舞而去。
这个我念了两辈子的人,现在终于货真价实地站在眼前了。
“观宁?”师父也未料到会在此处相逢,但看到我面目有些扭曲的激动模样,不由得浮起一抹微笑,“别来无恙。”
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怎能无恙。怎会无恙。
这我上辈子再也回不到的故土,真正生养我的地方。我最后的退路,我魂牵梦萦的山高水长。仔细算起,此番重逢也称得上是客死他乡,魂归故里了。
师父未料到我一见面长泪先流,丝毫不肯控制情绪。只整个人蜷进他的怀中,呜呜咽咽个不停,便开始一下下轻抚我的脑袋,安慰道,“何处受了何等委屈,哭成这般模样?”
可以说,我攒了一辈子的委屈,一辈子的眼泪,都积压在此处了。
但我甚至说不出口。
要我如何娓娓道来呢?
是最初在罗家如履薄冰的几年懵懂岁月?是被当作药引交换出去服下那副失去血性与生育力的伐髓露?是父母至亲分崩离析一死一伤一昏迷的悲惨往事?是被宿敌所骗为人利刃最终落得心脉断裂的局面?还是最后那杯必死无疑的毒酒乃至挚友束手无策再无回天之力?
一步错,步步错。
我觉得,当初如果我没有在师父的默许下跟着大伯离开,就不会有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了。
可是那一辈子的我,太过懂事。总不会为不公的安排做一抗争,哭泣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是族中长辈都会叹息着爱怜的好孩子。
所以,我永远不会有糖吃。
导致我最终死亡的局面,每个人都有理由,每个人都不能说是全错,每个人亦有自己的苦衷。
是故,我不想再搅入那样一场局中。哪怕这代价是我会失去亲朋,孤独终老。
那也是好的,不是吗?
起码,还有一个不会欺你侮你的人,用爱着万物的心来待你。
我一边在师父怀中痛哭流涕,思绪一边澄澈分明。
“师父。”我终于抽噎着止了泪,嗓子已是微哑,“我想回来,我想回家,你不会不要我吧?”
而我顶上那人,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曾给我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