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往昔(2 / 2)

重凌好似被微不足道的微弱好胜心促使,当即就同意了。

再后来,重凌在惊命崖边的小楼与睚欣相识,用一剑报了当初那算不上是仇的仇。

沁园姓沁者何其多,他根本不可能一眼辨认出那个一爪子差点掰断自己手指的孩子长成这么惊为天人的好看模样,更不可能知道他真的成了白景,只当那是一个口出狂言的小鬼。

在重凌看来,沁园里的人大多都有这个毛病,肚中所装一半是治国平天下的韬略另一半则是匪夷所思的愤愤不平。他小时候甚至还被他们当成一个匪夷所思的疯子,由此可见重凌是异类中的异类。

重凌当时刚刚拿着重凌这个字号,带着可以走遍天下也不用被重家追杀的“免死符”,手里拿着刚从被他杀死的师父的酒窖里抓出来的一坛子不知是什么的酒,外加喝得已经神志不清,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飘上了惊命崖。

他就这么站在瀑布边的林间隐没身形,好似根本不在那里一样的窥视着那两栋小楼。

他看到一个身着月白的小少年昏死过去般的打了个盹,又醒过来继续埋首卷轴,就连被他威胁要杀掉他之后,抬起头投过来的眼神都如同施舍。

“小鬼,会不会喝酒,不会喝就杀了你。”

重凌冲睚欣龇牙一笑,先扬起手中的剑,再扬起另一只手里的酒。

他身上肯定还沾着师父的血,剑上也有血。以前他也没喝过酒,他只是看师父经常抱着酒坛子,便猜测那可能是什么好东西,于是他杀掉师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尝了酒,并且喝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重凌没来得及打整自己的仪容,也忘记要换一身衣服,血混淆着汗与酒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那诡异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巨大泉水台上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闯入了人世间的怪物。

一身月白的小少年却站起来,用不足重凌胸口的高度看着他,宛如俯瞰般地说:“我是六道天命所归的白景,是集天下万民万念的天意。如果天不选我,我早就死了,哪里能活到现在?既然天都选我,你一介凡人又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好看的小少年安静地站在楼前的地板上,精致的五官与四周的景色那么契合,仿若一幅精心绘制的丹青。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反而丢给重凌一长串咄咄逼人的反问。

重凌杀过那么多人,自然清楚的记得害怕是一种怎么样的表情,却从眼前这个小鬼眼底找不到半点害怕。

于是,重凌想都没想,就递出了手中的长剑。

那剑来得毫无预警又极其刁钻,从人的左臂内侧和与之相对的身躯左侧刺入,扭转着就要穿过肋骨的间隙刺入肺腑,却被对方以一种同样毫无预警、甚至看不清起势与借力点的古怪轻功,横向躲开来了。

重凌无比期待地看着对方的脸,试图寻找到一点他所渴望的恐惧。可是别说是惊惧,对方竟然连疼得略皱一下眉的动作都没有,反倒是重凌被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看得心底直颤,在刺出那一剑后就突兀地将在了原地,大半晌没有动弹。

对方看他不动,居然就自己转过身,挑开月白的幔帐进了小楼里。

重凌踌躇了一瞬,接着便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

他看到对方自己封穴、下针、止血,一气呵成,甚至毫不吝惜的剪撕了自己那身被剑刺破的三重绣锦衣,给自己上药包扎……整个疗伤过程竟然一气呵成,甚至不觉得那样刁钻的伤势难以处理,顺手得就像做过无数次一样。最后他拿出一套新的衣服,简单的穿戴好,并用之前那破锦布仔细的擦净了地上的血,到林子里挖了个深坑把沾了血的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还仔细用水把火熄了,填上土埋好。

重凌从头到尾都傻呆呆地杵在旁边,只知道盯着他,不错眼珠的看了全程。

收拾妥当一切之后,他又打算坐回去继续阅卷抄卷,重凌却拦住了他,问他的名字。

重凌没能问出对方的名字,只好威胁道:“不说我就杀了你。”

二度威胁依旧没有任何作用,重凌只得到了对方略眯着眼的上下打量以及一句淡淡地说教:

“要不你先去洗个脸、换身衣服再来威胁我?否则你这副模样可能会吓到别人的。”

重凌:“……”

重凌哑然片刻,这才注意到自己那身被血块、汗水与酒渍混成一团并且经过几天早已经干得发硬的装束。狼狈早已不足以形容,差不多都快要发臭了。

重凌莫名觉得一阵羞窘,之后又涌出了其他古怪的情绪。他就像是被尘封了不止多少个年头的一坛陈酒,把酒埋下去那个人,从来没想过要把他再取出来。既非生,亦非死,不见天日几乎成了他存在的理由。他从未想过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可他终归被挖了出来。

坛口一开,春香四溢,涌出这么多的情绪,汹涌得他根本无法自制。

重凌陡然就跪在了月白的衣摆面前,只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又哭又笑。

“别担心。”一身月白的小少年仿若读懂了他的所思所想,宽慰道:“你还活着。”

重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他在血污、汗水与酒渍之外,被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嘴巴里尝到了苦涩的咸味,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有多狼狈。他只知道胡乱的抹着脸,语无伦次地说:“我杀了我的师兄弟,我杀了我的师父,我杀了很多很多的人……我……”

“那又如何?”睚欣反问。

重凌觉得面前的小鬼简直不可理喻,质问道:“我杀了那么多人,连为他们流泪都不行?”

“当然不行。”对方说,“生者没有资格为死者流泪,应该悲恸的是已经死了的人。而你不只还活着,还是杀了他们的人。”

重凌:“那我现在去死行不行?”

对方却说:“你真可笑。”

重凌:“我可笑!?”

“当然可笑。”对方说:“对于那些不想死的人而言,活着根本不需要意义,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对于你这种自己想死的人,你死了不是连活着本身都失去意义了吗?”

重凌:“……”

重凌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诡辩——能把人说哑的诡辩。

对方却继续道:“你既然活下来了,你就没有资格流泪,只有死去的人才有资格悲恸。记住了,你只能向前,直到自己人生的最后才能停步。”

他说:“只有死亡是永宁,否则就该把不甘化作力量,无所畏惧地向前,斗至不死不休。”

他用一通诡辩般的言辞震慑了重凌,让重凌不自觉问出了心底纠缠已久的疑惑:

“若你是白景,白景即天,那你一定见过神祇……世间真的有神吗?神祇真的能庇佑凡人吗?”

他本来期待听到一段“白景”以天道为依据的诡辩,结果却听到了叱责。

“我不否认神祇,可天道是天道,白景只是天意,只执掌其中一半的天。白景执掌天灾天罚,乃是凡人所无法理解的力量。凡人明知道如何用手中的学识去抵御天灾天罚,却依旧要束手就擒的听天由命,只知道跪天求神,那这种神还不如不存在。”

他说:“如果天灾不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愚钝的不作为导致的怪力乱神,人也没有资格去质问神是否存在了。”

随后他便冲听傻了的重凌摆了摆手,说:“你们重家的事情我听过一些,不过却没见过像你这么狼狈的重家人来沁园乱窜。要么你先去打整一下自己,这样子怪难看的,也会吓到别人,之后你想问什么尽管来问,我反正除了吃饭都会在这。”

不知道那淡然到毫无波澜的平静是有着怎样古怪的魔性,竟然让重凌就这么被劝了下来,愣愣地依言退了出去。

重凌重新回到两座小楼前的时候,已经是那个沁园诸人所认识的一身烟青的重家史上最年少、亦是对杀掌控力与初代重凌相媲美的重家家主了。

他会云淡风轻的笑,会喜怒无常的无理取闹,他每次来沁园见他的少主人,都会带上一坛酒。

重凌后来反复问过自己,原本在自己臆想中这个叫做沁园的梦会是什么模样?

可他真的已经忘了。

真实邂逅的刹那,前者就代替了虚幻,美得不像是真的。

他哭泣,他狂笑,他质问。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关于一切回答,也明白了重家存在的意义。

这真的是一次重生的机会,能让他们成为捍卫美梦的一道影子。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