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将一只手从伊万的肋侧绕过去，紧紧地扣在对方肩头。

因为他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而当伊万朝着王耀为自己空出的那一块区域看过去时——

“王耀，你的腿……”

他看到的，是几乎是被从膝盖处斜着切下去、缺失了大半条左腿的……王耀的下半身。

“不痛的哦，只是那个部分，好像变得没什么实感了……”王耀将额头抵在伊万的肩膀上，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坚强。

“我知道。”

“啊，抱歉……”手掌划过对方那一块空空如也的背脊，王耀突然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你的身体也……”

“没关系。”对方小声地回应。

“诶，伊万？”他与伊万拥抱在几团巨大的空洞所留出的罅隙间，“伊万……你在哭吗？”尽管耳边已经听到了清晰的抽噎声，但王耀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样的话。

因为他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

那个始终以微笑面对一切的伊万；那个冷静、理智到甚至有些冷酷的伊万；那个将宇宙的真理看待得重于自身生命的伊万；那个既能在宣讲时展现出轩昂的气魄，而到了需要“欺骗”的时候，又很懂得要如何“动之以情”的伊万……

到了这个时候，他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流泪呢？

可伊万没有回答，他反而是又一次地突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绝望中带着癫狂的笑声，让王耀想起他把亚历山大踢出车门的那副画面。就像是喉咙都要被撕裂了一样的干哑声音回荡在耳边，这让王耀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伊万的肩臂。

他们互相倚靠在对方的肩头，彼此都在把对方当做是自己最后的依靠。

在这即将迎来终末的世界中……

不，仅仅是在“他们”即将结束的人生中，最后的依靠。

“我……”

就这样，隔了好久之后，伊万才终于抬起头。他红着眼角，对王耀说出了那份使他无论如何都止不住难过的心情。

“我只是……想救你。”

想救你，但是又不想让你离开我。

所以看到你现在还在我身边，我好开心。

开心……可是，果然我还是更希望你能活下去。

而在那之上的，最大的期望……是我们能一起活下去。

伊万的眼睛里带着极浅淡的笑意，那是一种在经历了一切绝望之后的疲惫。

“但是，现在我什么都做不到了。”他说着，用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王耀的头发和脸颊。

“没关系的……”听了伊万的话，王耀原本差点又要流泪了，可是他突然想到，如果两个相爱的人都在哭泣，那么到底谁该去安慰谁呢？于是他便抚着伊万的手背摇摇头，恬然微笑道，“如果最后的结局只是被那些东西吞掉的话，我觉得其实也还好。”

“因为根本不痛嘛。”由于王耀用一条腿很难支撑着疲乏不堪的身体，所以他们二人相拥着，慢慢就伏倒在了原地。王耀看着用手臂撑住地面，而身体却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伊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这人哪，从小到大的，已经疼怕了……所以在刚知道原来缺胳膊断腿这种事竟然也可以不用痛的时候……说实话，我还是挺开心的。”

人生本该如此啊。

对于王耀来说，在他身上降临的任何一点小小的幸运和幸福，都足以让他感受到天大的满足。

“真傻……”伊万凑过去在王耀的唇边轻吻了一下，对方虽然因为害羞而转开了视线，但是身体却没有躲闪。伊万借此将王耀整个人环抱在怀中，“你其实可以奢求更多的。”他说。

“唔……”蓝色的空洞开始填补起那些原本没有被铺满的缝隙，那种膝下突然一空的感觉，让王耀觉得自己的似乎就要变得很轻很轻。大概是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和伊万身体的贴合处出现了吧……不过因为感受不到疼痛，他倒还仍旧能与伊万谈笑。

“啊，对了。”不想去看自己的身体究竟残缺成了何种样子，王耀盯着伊万那双虽看不清颜色，但是却浅浅淡淡只让人觉得好看的眼睛……然后伸手掏了掏自己的衣服口袋。

“喏。”再将手抽出来时，他的指尖上拈着两颗小巧的糖果。“果然这里还是好冷啊，奶糖变得硬邦邦的了……啊、那个……因为要和小孩子玩嘛，平时我总会准备一些。”

说完后，他用一只手剥开糖果的简易包装，一颗给了自己，一颗则是往伊万的嘴边送了过去。

这时，浅黄色的光柱再一次透过门与窗的玻璃，游弋至了车厢之中。甚至……比先前的几次都更加深入。

光柱穿过那些有着莹蓝色边缘的空洞，穿过已经残缺到几乎不再能被称之为“人类”的王耀与伊万的身体。它们形成了一个个柔和的光圈，最终打在车厢的墙壁上，左右跃动。

“太腻了吧。”含过对方送来的奶糖，伊万还坏心地在王耀的手指上也咬下了一口，结果却惹来了王耀一句小小声的“你干什么呀……”的不满。

“给你糖了还要挑剔，下次你请我算了……”王耀嘟嘟囔囔地将自己窝在伊万怀里，他强忍住眼泪，想让自己最后能留给对方的，不会是那种令人悲伤的声音和话语。

“下次啊……”伊万用鼻音发出了轻笑，口中的甜味和怀里的温暖，让他忍不住翘起嘴角。

“你觉得，那两只蚂蚁有可能会相见吗。”

那两只在立方体上盲目爬行的，寿命有限的蚂蚁。

“会的……一定会的。”

王耀的声音开始变得微弱。并且随着空洞的不断**，伊万也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否还有手臂来拥抱对方了。

“相遇的话……到时候，我们会有着不同的身份……或者不同的性格吗……在过去，或者在未来？”王耀的语气中带着令人心痛的眷恋与不舍，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要消失不见了，“嗯……伊万，我要怎么做，才能见到你，认出你呢……”

“王耀，”伊万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将它们吞噬，“我们一定……会在另外一个时空中再度相见的。啊……这样吧，到时候，我就请你吃糖好了……”

“那你还会，继续喜欢我吗……”

问完这句话之后，王耀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胸腔内的空缺让他难以发声，而他担心自己再也听不到伊万的回答，因此便拼命地挪动起他那残缺的半截身体，将耳朵凑近了对方的下巴。

“会的……我一定会，很爱很爱你。”

那大概，是伊万·布拉金斯基在这个世界中，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同时，也是那个名为王耀的青年，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他们世界变得一片静默。

淡黄色的光柱从墙壁与地面上移开，空荡荡的车厢中……再也不存在任何一个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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