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身边有声响传来,钟毅扭头去看的时候,只见一个翠绿罗裙的姑娘羞怯地站在那里,她的手上提着一只篮子,露出的一节皓腕仿佛凝着霜雪。
姑娘见他转过头来便抿唇笑了。
她轻声唤道:“钟哥哥。”
叶九先是去挽云楼找了绿儿,绿儿听闻她要去见白芸姐姐,便主动提出要给叶九带路。
绿儿一边在一旁带路一边说:“昨日白芸姐姐被接出来之后,就被李公子接了回去,毕竟白芸姐姐的卖身契也已经被销毁了,从今往后,白芸姐姐就是自由身了。李公子昨日便将白芸姐姐接了回去,现下白芸姐姐正在李公子家。”
叶九一边听一边点头:“不过未婚便径直进了府,会不会惹人非议?”
绿儿叹了口气:“可白芸姐姐也没有娘家,又不可能再回到挽云楼来,不若如此,又该如何呢?”
叶九微微一顿,“也是。”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绿儿一抬头,见正是李府,便笑道:“可算是到了。”
叶九也抬头看。
李府正是一派小富之家的模样,府邸不大,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门前无一侍从,看来主人家都在里头。
绿儿上前去扣着门环敲了敲门。
里头有人答着:“来了。”不一会儿,便有个小厮打扮的人来开了门。
绿儿道:“我们是白芸姐姐的姐妹,特意前来探望。还请通报一声。”
小厮满面笑容地道:“公子昨日就吩咐我了,说这几日怕是有两位姑娘要来探望白姑娘,嘱咐我径直带两位姑娘进去便是了。如此想来,大概就是二位吧?”
绿儿和叶九对视一眼,绿儿应声道:“正是。”
小厮弯下腰去,做出迎请的姿势来。
“两位里边请。”
小厮在前头带路,绿儿和叶九便跟在后头,叶九一面走,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府,看来李府虽说算不得大富大贵,但倘若白芸姐姐嫁过来,自然也是不会吃什么苦头的。
走了一段路,小厮忽然就在一扇门前停下了。
小厮道:“小的便送到这里,白姑娘和李公子正在里头,两位姑娘请进。”
绿儿微微点头,小厮退下后,她便推开了那扇门。
里头的人抬起头来,白芸正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看见二人面上便浮上欣喜。
“绿儿,阿九。你们来了。”
白芸的床边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的手中端着一个药碗,闻声也回过头来,见到绿儿和阿九,急忙放下药碗,便要作揖。
“昨日多亏了两位姑娘救下芸儿,李某千恩万谢,也不足以表达李某的感激之情。”
绿儿急忙上前几步,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很是不好意思:“不不不,昨日我没做什么,都是阿九的功劳。再说了,白芸姐姐平日里待我就同亲姐姐一般,我贱命一条,只要能救下白芸姐姐,便是什么都值得的。”
叶九弯了弯眉眼:“绿儿说得没错,这有什么,你们可是要成亲的。救下一对有情人,这可是一件大功德,挺好的一件事嘛——白芸,哎你还怀着孕呢,怎么就哭了?快快快,别哭了,分明是一件大喜事,怎么又哭了呢?”
白芸将绿儿的手拉过来,又去拉叶九的手。
她的面上泪水涟涟,又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白芸哽咽着说:“我这是高兴哭的。有你们在,白芸这辈子也值了。”
李公子也在一旁道:“是啊,昨日还是多亏二位,才有今日的我们。日后无论如何,李某也会记得这个恩情。”
叶九安抚着白芸,然后微微笑了。
“别道谢来道谢去的了,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些,没事就好。你们再这般客气,绿儿可要脸红了。”
脸已经很红的绿儿瞪了叶九一眼,然后也道:“是啊,你们别说这样的话了,以后还是好好过日子要紧。”
这话一出,李公子的脸上紧了紧,而白芸的脸色则苍白了一瞬。
叶九注意到了。叶九问:“怎么了?”
李公子沉默了一会,才道:“我们打算离开秦淮。”
“离开秦淮?”绿儿首先不可思议地道,“为什么?”
叶九微微顿了顿,想了想,也明白了。
白芸扯出一个笑容来,但那笑容依旧是苍白的。“经过此番事件,不说太守和司法大人容不下我们,就是这街坊邻居,大多也知道此事。人言可畏,流言蜚语自是最伤人心。与其日后硬撑着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还不如远远避开,找个清静地儿,好好过日子。”
李公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握住了白芸的手,温和地笑了笑。
绿儿本想炸的,但听见白芸后面的那一条理由,又沉默了。
是啊,且不说白芸姐姐经历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一件事,再说白芸姐姐又是挽云楼出身,日后必定落人口舌,还不如去一个新的去处,真正地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李公子道:“我们昨日回来,便做了这个决定,今日家中的奴仆近乎遣散干净,只留下几个在路上要跟随的丫头小厮,等白芸这几日养好身子,我们便要出发了。”
绿儿惊道:“这么着急?”
李公子微微点头:“越快越好。虽说将军看着太守,但倘若太守想对我们下手,也并非难事。我倒是无碍,只是白芸腹中还有我们的孩子。还是小心为好。”
绿儿静了静,不说话了。
叶九在一旁道:“既如此,你们便早日收拾东西吧,也是,一切谨慎为好。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们便是。白芸姐姐不必客气。”
白芸微红着眼眶笑了。
她温柔点头,应道:“好。”
后来李公子还是坚持留了她们吃饭,等到叶九和绿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绿儿走在叶九旁边,和方才在白芸面前扬起的笑脸不一样,绿儿此刻显得安静而沉默。
叶九走了一段,忽然偏头看着绿儿。
叶九问:“绿儿,怎么了?”
绿儿抽了抽鼻子,说:“没什么啊。”
叶九:“还说没什么,你不知道自己的不高兴表现得很明显吗?简直都写在脸上了。”
绿儿顿了顿,闷闷不乐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是吗?”
“是啊。”叶九说,“所以说,绿儿你怎么了?能跟我说说吗?”
绿儿沉默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啊,你和白芸姐姐真好。”
“你看啊,”绿儿掰着手指说,“白芸姐姐虽然受了一番嗟磨,但也算是如愿以偿,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而阿九你就更好了,将军那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来救了,又对你那般不同,你日后,肯定会成为将军的人吧。而绿儿呢——”
绿儿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虽说那日将军的表现让妈妈有所忌惮,近些日子也不怎么管束我,我也不需要接客。楼里的姑娘都羡慕我,说我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是我自己知道啊,我同将军哪有什么关系,等到妈妈回过神来,我肯定还是要继续接客的。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一个良人呢?我也想像白芸姐姐那样啊。”
绿儿越说越灰心,想起自己十几年来几乎都是在楼里度过的,那便更灰心了。
她心里一片灰暗,然后忽然感觉到肩头有一片温软。
她抬眼,看见叶九的手正轻柔地搭在她的肩头,而那个人的眉目在黑夜中也显得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像是一株热烈的莲。
叶九弯了弯眉眼。
“绿儿,你一定会成为一个良人的。”
信誓旦旦,仿佛在说什么承诺。
绿儿愣了愣,然后笑了。“谢谢阿九,我没事的,白芸姐姐可以给自己赎身,我也一定可以。等出来了,我就自己去开间成衣铺子,一边卖衣服一边做好看的衣服给自己穿。多好啊。”
叶九笑了笑:“啊你想当老板娘啊?”
绿儿纠正她:“是老板。我才不要嫁人呢,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人,万一我遇到一个很凶的怎么办?”
“哦哦哦好,老板老板。那老板,你到时候能给我做衣裳吗,我也想要好看的衣裳。”叶九笑嘻嘻的,“老板老板,我看你今天好好看啊,你能给我打折吗?”
绿儿的脸红了。
绿儿说:“那、那就打八折吧。”
“八折,这么少吗?”
绿儿气呼呼的:“很多了,我也要吃饭的啊。”
叶九继续笑:“可是你今天好好看呀。”
绿儿的脸更红了。
“七折,就七折,不能再多了。”
“哦——”叶九遗憾地叹了口气,“那好吧,谢谢老板。”
绿儿的脸红扑扑的。
绿儿煞有介事地说:“不客气。”
夜风安稳又轻柔地吹过脸颊,明月洒在人们的脸庞上,叶九看着绿儿红彤彤的脸蛋,偏过头去,然后弯了弯嘴角。
河水缓缓流淌,带着亘古的,漫长而遥远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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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烛灯下,将军在缓缓地擦拭着自己的盔甲。
那是一件大件的盔甲,全副武装地套在人的身上,足足有十几公斤,此刻被放在桌子上,旁边供着一把寒光凛冽的长.枪。光是瞧上一眼,就叫人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可偏生那擦拭盔甲的人却习以为常毫不在意,他擦拭盔甲和利刃的模样平静安稳,像是在对待生死相托的兄弟。
烛火摇曳了一下。
他手下的动作忽然顿了顿,然后抬眼看了一眼窗前的罅隙中透出的月光。
月光明朗,照耀得天地间一片亮堂,平白地叫人看出一股热烈和生机勃勃的模样。
平白地,叫人想起谁的眉目。
也是这么热烈、秾丽,明朗而飞扬。
将军忽然弯唇笑了笑。
今日他力战群臣,在大殿之上公然立下数道军令状,言明若不能收复边疆所失疆土,便上交虎符,自行革职,贬为白衣。皇帝一听虎符便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管不顾地答应了他的请兵,而他当众立下军令状,群臣哑然,也无人阻挡。
皇帝当朝便下了诏书,要司将军带领临朝二十万大军赶赴边疆,将军领命,久久垂首。
大军三日后启程,按理说一切都有些仓促,但对于司宸煜而来,边疆的临朝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无论如何也算不得迅速。
何况,何况——
他的阿九还在等他回去。
想到那个人,司宸煜弯了弯眉眼。
他垂下头去,继续专注地擦拭着他的盔甲。
此战,不成功,便成仁。
他一定要回来。带着满身荣耀,带着万里边疆,去迎接他的阿九,去迎娶——
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