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枯骨,仿若英雄迟暮(2 / 2)

老鸨谄笑道:“您能瞧上她是她天大的福气,哪有什么不依的道理,王公子一向是我们挽月楼的贵客,我们挽月楼向来是好客的。这丫头今夜便是王公子您的了。”

说罢便直接将绿儿推到了王公子面前,又谄笑着说道了两句,直到王公子满意了,才低头退下。

她知道绿儿一直在看她,但她并不看她。这么久来将军那边也一点动静也没有,那日的事她后来可是听说了,将军是为了红船上的一个戏子,与绿儿无关。可惜她之前心有忌惮,这些天都没让那死丫头接客,这可损失了多少银子啊。

老鸨一边在心中计算一边低着头走路,算得心脏抽疼。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老鸨正低头走着,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而她一抬头,便见到有两人正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绿儿,以及一个白纱遮面的姑娘。那姑娘身形颀长,看不清面容,但隐约露出来的眉目热烈而悠长。

那姑娘拉着绿儿站在她面前,老鸨还未回过神来,便见那姑娘径直将一个盒子拍在了老鸨怀里。

老鸨不明所以地打开,然后被盒子里的金银晃花了眼睛。

白纱遮面的姑娘道:“这些用来赎绿儿,够了吧?”

老鸨头也不抬,只牢牢地抱着那个匣子,连连点头,脸上笑开了花:“够了,够了。”

“把绿儿的卖身契拿来。”

这话一出,老鸨顿时想起了什么,她回头,看见王公子正盯着她,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王公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妈妈,这可是我的人,怎么,挽月楼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白纱遮面的姑娘微微不虞:“绿儿的卖身契。”

老鸨顿时有些为难,她思忖片刻,咬咬牙,却是要将手中的匣子还回去。

老鸨苦笑道:“这位姑娘,今夜绿儿是有客人的,咱也不能这么做生意啊。这银两,您还是拿回去吧,今夜过后,您再来为绿儿赎身也成。”

绿儿闻言,惊悚地紧拉着叶九的袖子。

绿儿拼命摇头:“阿九,我不要——”

叶九轻轻拍了拍绿儿的手以作安抚,然后反手亮出了一块令牌。

老鸨一见那令牌脸色便变了一变,而王公子脸色的表情也凝固了。那块令牌上,笔锋凌厉地写着一个字。

“司”。

叶九轻轻笑了一笑。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同将军府抢人,不要命了么?”

四下忽然一片安静,老鸨抖如筛糠,而王公子也微微垂首,做出敬畏之态。

只牡丹咬了咬牙,问道:“你凭什么证明这是真的令牌,若是假的,你又该当何罪?”

“若是真的,你又该当何罪?”叶九挑眉问道。

这话噎得牡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恨恨地转开了头,她心里有点委屈,正欲去拉王公子的手,却被王公子立刻甩开了,似乎并不想同她有任何关联。

牡丹顿时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叶九转过头去问老鸨:“绿儿的卖身契呢?”

老鸨连连弯腰点头:“我这就带您去,请随我来。”

叶九拿着绿儿的卖身契出来的时候,在拐角处见那两人还在那儿,只是这回情况不同了,牡丹正苦苦抱着王公子的手臂,而王公子则不住地甩开她,仿佛牡丹是什么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王公子的面色很不好,仿佛下一刻便要不顾风度地破口大骂了。

绿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着这一幕还是不由得弯了弯眉眼。

叶九忽然停了下来。

她就站在这里,把绿儿的卖身契撕得粉身碎骨。

绿儿的眼睛亮闪闪的,她擦了擦眼睛,又大大地笑了笑。

那个笑容看得牡丹心肝儿都跟着发酸。

牡丹还在攀着王公子的手臂,此刻也不忘回头讥讽一句:“还不知道以后要去干嘛呢,说不定是被买去伺候别人当下等丫鬟,不知道有什么可高兴的。撕了卖身契有什么用,奴才一辈子都是奴才。”

绿儿眼睛一瞪正要怼回去,却被叶九按了下来。叶九缓缓地朝着牡丹走去,她的气息温和,但牡丹没来由地就觉得有点不安。

牡丹按捺着颤抖问道:“你干嘛?”

叶九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好看?”

牡丹说:“你遮遮掩掩的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有何资格同我这般说话?”

“哦。”叶九忽然凑到了她的面前,然后轻轻地勾了勾嘴角。她的白纱被突如其来的一阵轻风掀了起来,于是牡丹便在那一刹那,忽然看到了柳絮纷飞,亭亭红莲,而流年往返,全是一个人热烈的眉目,秾丽的容颜。

像是一株生机勃勃而亭亭玉立的红莲。

等到走了出去,绿儿回头看了看这座灯火通明的高楼,她吸了口气,然后笑了:“阿九,你方才同牡丹说什么了,她气焰那么嚣张的人,忽然就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发呆,连王公子走了都没反应过来。”

叶九笑了笑,她揉着绿儿的头发,把绿儿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的,手法像是在胡乱揉着一只猫儿。

绿儿总觉得叶九这个笑容特别得不怀好意,叶九道:“没什么,就打击了一下她的自信心。”

绿儿没听懂:“啊?”

叶九接着撸头发:“哎别管了,小孩子家家的理会这种人干嘛,反正你以后也跟她没什么交集了。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绿儿想了想:“我想继续留在秦淮。”

“没关系么?”

绿儿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是弯起了一双月牙:“没关系啊,我也算是土生土长的秦淮人,除了这里,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

叶九静了一瞬。

然后她轻轻地弯了弯眉眼:“好。你自己决定就好。”

绿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阿九,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啊,”叶九笑了笑,“就是我们得走了。”

“走了?”

“是啊,红船的惯例,一年两巡,我们下一站要去往天津,行李都收拾好了,明日一早便启程。可能有些仓促,但我们还要赶路,好赶上天津那边红船的集会,那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会。所以今夜,我是来道别的。”

绿儿看着叶九,许久都没有说话。

“哎呀这么看着我干嘛,真是个小孩子。”叶九扣了扣手指,然后又弯了弯眉眼。

她把绿儿的头发弄得一团乱。

绿儿依旧没有说话,绿儿忽然伸出了自己的小指头,然后直直地盯着叶九。

叶九顿了顿,也将自己的小指头勾了上去,两根手指勾在一起,像在许诺什么江湖再见的诺言。

绿儿的声音在夜风里有点哑哑的:“其实阿九你今夜是来同我告别的吧,我知道的。我们三个之中阿九明明年纪不大,却处处为我们着想,白芸姐姐走的时候还让我不要给阿九添麻烦,我真没用,又给阿九添麻烦了。”

叶九顿了顿:“不,绿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绿儿没用理会她,绿儿继续说了下去:“阿九就要走了,阿九会去天津,白芸姐姐在岭南,到时候我们天南海北,可能今生都不得相见。但绿儿还是会好好的,我这些年也攒下了一些存款,白芸姐姐走的时候还特意给我留了一些,我一定会开一家裁缝铺,到时候若是再见,我可以给你们做衣服。”

“还给李公子做,如若将军不嫌弃,还可以给将军做。”

绿儿明明在笑,但看起来就像要哭了。

“阿九,阿九,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也一定会好好的。我们......还能再见吗?”

“红船一年两巡,明年你们还会来秦淮吗?”

“还会吗?”

叶九没有说话。

夜风掀起了她的面纱,她的眉目在夜色中显得那么柔软,又那样悠扬。

像是暖喉烈酒,像是羌笛悲歌。

叶九忽然轻轻笑了笑:“会的。”

绿儿抬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叶九便再笑了一下,说话的模样像是在说什么永恒的承诺。

“我一定会好好的,绿儿也要好好的,白芸姐姐也要好好的。我们有生之年,一定能够再见。”

绿儿愣了愣。

她回过神来,重重点头。

“嗯!一定会再见。”

叶九站在码头与绿儿挥别,直到绿儿转身走了,才缓缓上了船。

她的面色平静,微微垂着眉眼。

她忽然唤道:【系统先生。】

系统先生很久都没出现在她面前了,如今听见她的呼唤,片刻后才应道:【怎么了?】

叶九微微抬眼,夜风温柔地吹拂过她的眉眼,她的指尖有点凉,灯火映在她的眸子里,有着一片明朗的光。

叶九的模样看上去有点迷茫:【我所处的这些世界,都是假的吗,我所经历的这些人,也不是真实的吗?】

她微微抬手,夜风从她指尖的缝隙里穿行而过,微凉而微软。

叶九的神色仿佛在叹息:【系统先生,你到底是谁?】

系统先生震动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叶九继续说:【我发现我遗忘了很多事情,我发现我已经记不得第一个世界的时候那个人是谁了,我记不得他的脸,记不得他的名字,也记不得当初发生的所有事。后来我继续追溯往后几个世界的事,我发现越遥远越模糊,但哪怕只是上个世界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了。】

叶九的眉目微微怔然:【我是不是有个小徒弟,他的名字是什么?他叫江......江......】

叶九愣了愣。

【我记不得了。】

系统先生忽然出声了:【你不要再想了。你想不起来的。】

【我为什么想不起来,这都是我经历过的事,我遇见过的人,我怎么能想不起来?】

系统先生说:【因为他们在你的心里没有留下深刻的痕迹。】

叶九忽然怔住了。

【你......你什么意思?】

【你以后便明白了。】系统先生说完这么一句便直接离开了,任凭叶九在心里怎么呼唤它也毫无用处。叶九终于明白系统先生是不会再理会她了,她紧紧地扣了扣手指。

然后轻轻地闭了闭眼睛。

红船上一个小厮打着灯笼上甲板来,夜已深了,他是起夜去解手的,远远便望见甲板船舷处站着一个人。起初还吓了一跳,等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就是叶姑娘嘛。

小厮心下有些疑惑,正要高声打招呼,声音却忽然堵在了嗓子眼里。

因为甲板船舷旁的那个人,仿佛忽然脚下失力,身子翻过船舷,便一头栽进了水里。

小厮手里的灯笼掉在了地上,他几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他趴在船舷上失声大喊:“叶姑娘!叶姑娘!”

他转身朝着四周舱房跑去:“来人啊,救命啊,叶姑娘坠水了!救命啊!”

寂静的红船顿时骚动起来,数盏灯笼亮起,人们衣裳未披便赶来,一拨一拨识水性的人跳了下去,折腾许久又在水中冒出头来,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哭声一直到天明。

夜风微凉,秦淮河岸上演无数传奇,却也埋葬无数过往。

沉沉浮浮数载后再度浮上岸来的,都是红颜枯骨,好比英雄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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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城,峡谷口。

司宸煜带领着军队候在峡谷内,与峡谷外的金军迢迢而望。

双方都没有动静,金军持着火把虎视眈眈地看着临朝将士,而临朝将士也丝毫不惧地望着敌军。

在对峙焦灼之际,金军忽然两队分开,开出一条道来。

一匹骏马便在这军队之中开出的道路上驰骋,马上的人体魄强健,提着一把大刀,大笑着驰骋而来,他所到之处,士兵都用热切的目光仰望着他。

那匹骏马很快便到了阵前来。

那人横刀立马,悍然无畏,他提着一把大刀看着司宸煜,然后忽然笑了。

“阁下可是司将军?”

司宸煜微微点头:“正是。”

“司将军可知道我的身份?”

“可是当今金吾国大王?”

乌拉罕爽朗地笑了笑。“司将军猜得不错,可司将军万万猜不到,本王并非为这个小小的山海关而来,本王集结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等的就是司将军率军而来,好与将军见上一面。”

林琅狠狠皱了皱眉:“你见我家将军作甚?有何阴谋不成?”

乌拉罕哈哈大笑:“你们汉人说话也直得很嘛,阴谋谈不上,本王可是带着诚意前来的——”

司宸煜沉声打断了他:“三十万敌军的诚意?”

乌拉罕又笑了,“你们汉人说话也有意思得很,三十万敌军算什么,本王猜如今峡谷两侧尽是投石机和弓箭手吧,只要本王的大军敢进去,不出片刻便死伤惨重,不是被射死便是被砸死。我军的儿郎可都是我金吾国的大好儿郎,本王可损失不起。”

此话一出,乌拉罕身后的将士们便更加热切地看着他们的大王,而林琅则嗤之以鼻心说这位大王可真是收买人心的一把好手。

乌拉罕看着司宸煜继续道:“本王之所以亲自前来,便是专门为司将军而来。司将军,本王知晓如今临朝皇帝昏聩,司将军何等将才,怎能为这样的人卖命,如今临朝内忧外患,腐败不堪,百姓民不聊生。司将军何不弃暗投明,做本王手下的一名大将,从此开辟山河,也算是一番功绩。”

林琅听了半天,还以为这狗屁大王要说点什么,没想到竟是要劝将军归降,顿时怒火冲天,“我呸!”

司宸煜倒是没有生气,司宸煜只说了三个字:“我拒绝。”

乌拉罕笑了笑。

“将军倒是很有骨气,本王一向欣赏有骨气的人,不过将军还是等到三日后再答复吧。三日之后,本王希望将军依旧这么有骨气。”

林琅气得七窍生烟:“别说三日了,三百年都不可能!”

乌拉罕哈哈一笑:“那便拭目以待。全军传我令,撤退。”

金军浩浩荡荡地走了,仿佛这场到来只是乌拉罕一时兴起想要来找司宸煜招安,双方未费一兵一卒,甚至没有损失一枚箭矢。

林琅还在那里痛骂对面金军的统率是个有毛病的,金吾国有这么个有毛病的大王也算是完蛋了,敌军自行完蛋,真是皆大欢喜。而司宸煜则微微蹙了蹙眉,金军走后他便未发一言,只是轻轻地压了压心口处,又按了按。

他莫名觉得心口抽疼,方才金军那一番抽风一般的行为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触动,但他依旧觉得心中发疼,甚至有着浓重的不安感。

他压了压心口,那里藏着来自秦淮的信。

是阿九吗?

阿九她,出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