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的阿九不在了吗?
阿九怎么会不在了呢?那是他的姑娘,那是他的新娘,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是心头朱砂,刻在灵魂中的向往。
他总觉得他一直在找她,他走了好远的路,遇到过好多的人,但没有一个人是她,他找得那么辛苦,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他总觉得如果找到的话,那个人便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欢喜,最深的渴求——
司宸煜立在原地,他觉得手脚麻木而冰凉,他心里有些迷茫,梦中的雾气散开又重聚,而阿九一次次地在他的眼前消散又组合。
司宸煜默默地摸了摸眼睛。
下雨了吗?
但为什么会是红色的?
哦,司宸煜模模糊糊地想,他流下了血泪吗?
他最后的意识,是自己仿佛喷出了一口腥甜的液体,而暗卫首领惊呼着扶住了他,林琅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大吼了一句“将军”,但世界在他眼前熄灭了。
仿佛那个人走后,黑暗再度侵袭而来,世界的一切,连同之前亮起的光芒,都灰暗熄灭了。
司宸煜想着,原来是这样的啊,原来那个人果然就是一见面便注定要失去的,很久之前是这样,很久很久之后,还是这样。
哪怕光阴流年,黍离十载。
他也总是留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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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宸煜睁开了眼睛。
他的身边没有人,他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床帐,心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一片,安静得仿佛虚无。
司宸煜听见账外有争吵声。
是林琅的声音,林琅大概是顾忌将军还在帐内休息,便尽量压低了嗓音,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依旧显得怒不可遏。
林琅低吼道:“张督军,此刻将军正在帐中休息,你若是有什么事也得等将军醒来再说吧,这般进去扰了将军歇息怎么能行?”
张督军皮笑肉不笑:“林副将说得有理,我又何尝不知将军日理万机,不可叨扰将军休息。只是我昨日便到了,昨日林副将被推脱说将军身体不适需要休息,现下一天一夜都过去了,再怎么样也休息好了吧。下官可是皇上亲自派来的,有要令要传达给将军,还请林副将让下官我进去瞧上一瞧,司将军究竟是身体不适,还是压根就瞧不起我这个小小的督军,不想见下官——”
林琅一口气憋到嗓子眼又吞回去了:“张督军,你这说得是什么话,司将军待人宽厚,怎么会随意针对谁。只是将军的确身体不适,你还是......”
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司宸煜只身着中衣,披了一件外袍,站在门前。
林琅惊讶道:“将军,您怎么起了?”
张督军看了一眼林琅,笑了:“这不是没事吗。”然后敷衍地行了个礼,“将军,下官是昨日刚到的督军,带来了皇上的御令,事急从权,还请将军先听下官宣令。”说完便将要将一份圣旨从怀中掏出。
林琅急匆匆地正要开口说话,司宸煜却淡淡按下了。
司宸煜道:“末将身体不适,相信圣上一向体贴下属,见末将如此光景必定不忍末将下跪,便也不跪了。张大人,你请念吧,末将谨遵圣意。”
张督军见司宸煜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除了脸色苍白身上并无半点不适的模样,当下心中便冷了半分。但到底顾虑着这是他司宸煜的地盘,不能当众翻脸,想着回京要好好参他一本,冷哼一声,倒也罢了。
张督军四平八稳地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我朝与金吾国同修于好,令我朝安平公主与友国二皇子定下婚契,从此两国结为秦晋之交,和平共处,再无战事,悉召骠骑将军率众回京。又骠骑将军据守山海城数日,无所作为,劳民上财,官降一级,即日起,回京复命。钦此。”
林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和亲?回京?金吾国虎视眈眈狼子野心,难道皇上一点都没有察觉吗?金军还在峡谷外守着呢!大军若是走了,金军下一刻便要长驱直入,屠城百万,难道还要将连云城的悲剧重演一遍吗?”
张督军平淡地收起了圣旨,“林副将,你可是在质疑皇上的决定?金吾国已是友国,我们如此怀疑友好邻邦,岂不叫人寒心?”
林琅气笑了:“友好邻邦?金军长驱直入烧杀抢掠的时候,你是瞎子吗?我们死了多少弟兄,多少百姓,如今一句友好邻邦便算了?你信吗?你是圣人书都读到加官进爵阿谀奉承上了吧!”
林琅如此不客气,张督军此刻气得胡子都抖了。
“林琅!你放肆!”
“我他妈就放肆了!”林琅猛地把佩剑甩到了地上,“如此软弱,简直任人欺凌,这般不战而降,我便是脱下这身甲胄,解甲归田,也总比朝廷自在!”
张督军被林琅吓得抖了一抖,但还是要稳住气势:“你亵渎朝廷,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林琅冷笑一声:“就当给所有山海城的百姓们陪葬。”
张督军被林琅这般破釜沉舟的模样给惊住了,他慌乱地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司宸煜,觉得心里好点有了底。司家可是不容辩驳的忠诚,司宸煜无论如何也会支持他这个皇上派来的特使的。
无论他如何让他硌硬。
张督军颤着胡子道:“司将军,你的属下如此不知尊卑,亵渎当朝,按律当如何?”
司宸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本将只知,这等江山,迟早都是要拱手让人的,而如你等奸臣,按律——自然当斩。”
张督军微微瞪大了眼睛,而未等他发出一声惊呼,一道寒光闪过,他已经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司宸煜默默地将佩剑收回了腰间,他方才出来时特意带的剑,张督军大概不知道为什么司宸煜外衣都未披好身边便要带着剑,如果他现在还能思考,大概便会知道了。
林琅微讶地看了一眼张督军滚远的人头,然后猛地单膝跪地,低头叩首。
他道:“将军,您是否心中已有成算?”
又道:“无论如何,属下定会誓死追随将军,誓死效忠。林琅永远是您手中的剑,永远追随在您的身后。”
司宸煜微微垂下眼睫,他没有理会林琅的这番话,只是微微吸了口气,然后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一如何了?”
一是暗卫首领的编号,那日司宸煜突然仰天倒下,首领传达完消息后本想自刎,但还是先奔过去扶住了主子。此刻正在等待司宸煜的消息,看来是决心要等到确认主子安全无事。
林琅虽然不知司宸煜为何忽然问起此事,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答:“禀将军,一那日自请入牢,此刻正在等着您醒来的消息。”
司宸煜当然知道首领为什么要这样,首领想确认他安全无事后再去自裁。
司宸煜道:“你去告诉他,阿九那件事情与他无关,他拦不住的。让他回去吧,暗卫不能没有首领。”
林琅微怔,然后低下头去,应道:“是。”
隔了一会儿,林琅才再度抬头,司宸煜侧着脸,仿佛在眺望远方的峡谷,林琅看不清司宸煜脸上的表情,也不明白将军此刻想要做什么。
然后他听见将军忽然道:“林琅,你去帮我送封信。”
司宸煜的声音缓慢而低哑:“送到峡谷的那一侧,送给金军的统率......你深夜去送,不要被人发现。你亲自去送,务必要送到乌拉罕的手里。”
林琅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要问:“将军,您这是?”
司宸煜的声音在暗夜里听起来又深远又暗沉。仿佛一群黑色的鸟,扑领着翅膀从暗夜的天际迢迢飞翔。
“只有这样,我才能和平地,护住阿九的秦淮。”
“让那片土地,一丝一毫的血迹也不会沾染。”
那是阿九爱的人间烟火,而阿九,是他沉醉的红尘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