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两全法(2 / 2)

司宸煜怔了怔。他的眸子微微地垂了垂,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微微打湿了他的睫毛,浸湿了他的眼角。

他轻轻地笑了笑,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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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京城。

大雨已经连下了三日,滂沱大雨之中,一个人骑着一匹马向城门口飞驰而来。

守门的护卫下意识地拦着了他:“来者何人?”

马上的人戴着一顶黑色的斗笠,他全身罩在黑色的斗篷里,看不清楚面目。

那人将手一翻,亮出一枚令牌。

守卫一惊,立即移开了交叉的长.枪,正要弯身行礼,马上的人却径直打马从他们身边奔驰而过,飘下的雨丝仿佛都被他的速度所切割。

守卫还在怔愣中,那人却已进了城,转眼就不见了。

司宸煜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司府。

乌拉罕近期抄了很多前朝大臣的家,有兴致了还要亲自去看,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表示他身为皇子的时候,在金吾国都未曾见过如此多的金银珠宝。金吾国的国库怎么着都比大臣的私库充盈,但未曾想到在临朝却掉了个个,国库亏空,入不敷出,任何一个大臣都比皇帝有钱。

乌拉罕一边啧啧称奇,一边便将抄出来的所有东西都充了国库。

但只有司府没有被抄,虽说司宸煜是一品武将骠骑将军,司家又是憾然的大家族,但乌拉罕对司府没有兴趣。

据说去山海城之前大军连粮晌都没有,司将军便拿出了司家所有的钱财以供给大军,可以说二十万大军就是司宸煜一个人养活的。可想而知,司将军现在一定比前朝皇帝还要穷。

乌拉罕明日就要登基了,他只想要那些贪官的银两来充盈国库,好支撑那样繁复奢华的登基大典。对抄穷人的家一点兴趣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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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宸煜回到司府没有惊动任何人,在出征之前他就已经遣散了府中大部分的侍从,只留下寥寥数个老家臣,司宸煜的动静不大,所以并没有惊醒任何人。

司宸煜径直进了司家祠堂。

他拿了几炷香,点燃,然后恭恭敬敬地插入了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

他在瓢泼大雨中日夜赶路,一直没有歇息,但此刻他的手很稳,仿佛整个人都是铁铸的,完全感受不到疲累。

他上好香,然后径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的头埋得那样深。

他对着每一个牌位都深深叩首,叩得地面震响,叩得头破血流。

他就这么静静地跪在这祠堂之中,直到天黑,直到夜明。他跪了一天一夜。

当微明的一点天光射入这祠堂之中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然后微微怔了怔,柱着手中的剑,艰难地站了起来。

在将将踏出这个祠堂之前,他转身,最后深深地拜叩。

他走在大雨之中。

钦天监告诉太|祖说今日是吉日,适合登基大典这般的盛日。但风雨连日不歇,钦天监又开始忧虑起来,说今日不是吉日,需得换个日子。

乌拉罕被这些繁文缛节搞得脑袋都大了,眼看好不容易就要结束了,坚决不同意换日子,只说:“金吾的雄鹰会庇护着本王,只是大雨罢了,真正的雄鹰在大雨中也能扶摇直上。”

钦天监便彻底见识了草原上的大王有多么地不拘小节以及多么的固执,他们没法,只好按照计划继续举行登基大典。所以今儿是个盛日,幸亏司宸煜走得早,待会街上便会满是人了。

司宸煜一步步走在大雨之中,他走到了城门之下。

他微怔,仰头,看了看眼前高耸的城门。

城墙恢宏、肃穆而庄严。

是整个皇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在心里默念司家祖训。

父亲在他的背上刻下那个字的时候,一边严厉地呵斥他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一边要求他背诵司家祖训。

小小的人儿咬着牙,忍耐着背后刺骨的疼痛,一字一顿地背:

“司家祖训传:

司家男儿,当顶天立地,勇敢无畏

当谨遵祖训,坦荡一生

司家男儿为将者

当体恤百姓,善待士兵

刻于骨髓

为忠诚。”

小小的人儿大汗淋漓,一字一顿。

“刻于骨髓——

为忠诚。”

司宸煜踏上了城楼。

有侍卫发现了他,但看见司宸煜手中的令牌后便不发一言,侍卫不知道这个手持令牌的人想干什么,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看向远方紫禁城的方向,心中羡慕那些今日不用当差的兄弟,可以去观摩这一场登基大典。

司宸煜每一步都踏得很慢。

直到他站在了城楼边缘,他缓慢地掏出了剑,一剑又一剑,刺入自己的胸膛。他的动作缓慢,他大汗淋漓,却又很专注的模样,仿佛是在用剑在自己的胸膛上刻字。

守卫一眼瞥过去,惊住了:“你!你在干嘛!”

司宸煜终于刻完了字。

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轻轻笑了一下。

他的身体后倾,只一刹那,他便从城楼上栽了下去,倒入了空旷之中。

风猎猎而过,汹涌澎湃得像是关于某个人的记忆。

那么秾丽而热烈的脸庞,像是他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追寻过无数时光的向往。

“阿九——”

他轻轻呢喃。雨水打落在他的脸庞,他的胸膛淌下血水,风在耳边呼啸,他看起来像是在笑,却又像是哭了。

阿九——

你看,我终究做到了两全。

我没有负你,也终究,没有负了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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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修订史》有载:临朝末年,临朝一品大将骠骑将军司宸煜,率兵北疆,围守数日后,不战而降。北境大开,金吾国骑兵长驱直入,无人可挡,不足一月,临亡。

太|祖应司将军之约,征战途中,不损房屋,不奸|淫、不掳掠、不屠百姓,不毁城池。全国上下,不成黍离之悲。

事毕,临亡。太|祖登基当日,骠骑将军于皇城城门自裁而死,以谢临朝。彼时京中本大雨连三日,登基当日,却云拨日出,金光普照,万民朝拜,高呼万岁。

太|祖闻将军死讯,默然祝酒,敬启天地。

后世评末代临朝骠骑将军司宸煜,褒贬不一,但均不损其在百姓心中之赫赫威名。而野史《金临转承百年间》记载此事时,曾不乏兴味地记下如此一笔:

“据口耳相传,临朝终年,南有秦淮,红船之上,有一花旦,艳冠秦淮。花旦周旁一武生,名陈煜。二人曾订下婚约,而后花旦溺水而亡,陈煜不知所踪,此后之事不了了之。”

“据闻,陈煜此人,模样酷似将军。”

秦淮河依旧缓缓流淌着,河面总是平静无波,白日生水雾,夜里映星河。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起承转合。

而它的底下,往往掩埋着红颜枯骨,埋葬了一生悲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