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为今天的晚宴准备的压轴菜是一盘慢炖筋腱。
筋膜和肌腱难嚼又有异味,在正式的宴席上,通常会在烹饪前就从肉上剃去,以免影响口感。
安娜却把它们收集起来,作为一道特别的珍馐美味呈给客人。
因为只要炖煮得足够久,筋腱同样可以被软化,形成独特的胶质口感,滋味也会变得异常醇厚;
至于筋腱的异味,则可以通过香料中和。
换做其他场合,这道别出心裁的慢炖筋腱必然博得满堂喝彩。
但今晚,它注定黯淡无光。
因为客人们完全无暇评点今晚的菜肴,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尼科洛·波罗给吸引走了,甚至无人发觉屋子里少了一个人。
但是不能责怪他们,因为尼科洛·波罗实在是太能吃了!
即使众人早已料到这个魁梧男人是个大肚汉,可他们还是被后者的本事惊得目瞪口呆:
一大碗冒尖的羊肉丸子,尼科洛·波罗“呼噜呼噜”,几下就连丸子带汤吃了个干净;
整只烤鹌鹑,旁人还没瞧清是怎么回事,尼科洛·波罗已经“嘎吱嘎吱”,连骨头带肉全都嚼碎,咽下了肚;
那股风卷残云的气势,令在场的几位陆院毕业生都自惭形秽。
吃到最后,尼科洛·波罗甚至让安娜感到害怕。
以至于安娜不得不做了一件女主人绝不该在餐桌上做的事情——提醒客人节制。
可尼科洛·波罗却意犹未尽地一抹嘴,拍拍肚子,哈哈大笑道:
“女士,您有所不知,干我们拉牲口这行,讲究的是‘有吃吃得下,没吃嚼十天’。要不怎么说‘黑筏子、瘦拔子、阿尔托的坐商大肚子’?您担心我撑坏了肚子,可其实呀,我还没吃饱呢!”
餐桌旁的其他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费尔南多·利奥和马泰奥·科纳尔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想必是在来的路上,他们已经见识过尼科洛·波罗的食量。
“‘有吃吃得下,没吃嚼十天’是什么意思?”斯佳丽费力地重复波罗先生口中的海蓝方言,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心直口快地问,“‘黑筏子、瘦拔子、阿尔托的坐商大肚子’又是什么意思?”
斯佳丽的疑惑,也是其他人的疑惑,梅森、巴德都竖起了耳朵。
温特斯也放下了餐具——因为就连他这个维内塔人,也不懂尼科洛·波罗在说什么。
尼科洛·波罗先是环视餐桌,确认自己已经吊起所有人的胃口,然后才满意地看向小米切尔女士,笑着解释:
“小小姐,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些在破碎之地拉牲口的人养家糊口,靠的就是长途跋涉、忍饥挨饿。
“在山林里、草甸上赶路还好说,一旦踏入戈壁和沙漠,每人每天就只有三杯甜水,一滴都多不得。吃食也只有能砸死人的饼干,用水泡开往肚子喝。就这么硬熬着,一直熬到有水的绿洲,才能起锅生火。
“所以才要‘有吃吃得下’——有的吃的时候,你得能吃得下去。因为错过这一顿,又是六七天的折磨。倘若是旱季,半个月找不到一口有水的井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所以又要‘没吃嚼十天’——没得吃的时候,就算是干嚼舌头,也得能撑上十天。没这本事,就没法在沙海里讨生活。”
尼科洛·波罗讲得绘声绘色,在场其他人也听得入神,连咀嚼的声音都消失了。
尼科洛·波罗见状,脸上更添了几分得色。
他大大咧咧道:
“至于‘黑筏子、瘦拔子、阿尔托的坐商大肚子’就更简单了。
“行话里,我们这种做陆上生意的,管商队起程叫‘出拔子’;
“做水面生意的,管船队出航叫‘起筏子’。
“旱拔子虽然有的是牲口,但人是没资格骑牲口的,只有货配叫牲口驮着——要不然怎么不叫‘坐牲口’叫‘拉牲口’呢?
“出一趟拔子,少则三五月,多则六七月,牲口走多远的路,人就走多远的路。所以我们这些拉牲口的苦命人,全都瘦骨嶙峋。
“海商就舒服啦,不缺吃喝,也不用迈腿,就是海上太阳毒辣,所以起筏子的人,个个晒得黑不溜秋……”
听到此处,餐桌旁的年轻人都不由得悄悄看向黑瘦老者。
马泰奥·科纳尔倒是淡然自若,平静地啜饮着女主人特意为他准备的鱼汤。
“当然啦,要论最舒服的生意人,还得是阿尔托的坐商——阿尔托是他们海蓝人做生意的地方,”尼科洛·波罗笑道,“不管是出拔子、还是起筏子,都得在外奔波,哪像阿尔托的坐商,城门都不用出就把钱给挣了。”
说着,尼科洛·波罗大笑着,朝身边的费尔南多·利奥的肚皮拍了一巴掌,“要不然,能养出这么大的肚子?”
巴掌和肚皮的亲密接触,发出了一记清脆的声音,餐桌旁的众人都忍俊不禁。
胖胖的利奥先生也笑眯眯的,“波罗先生,您跟‘瘦骨嶙峋’可一点都不沾边,就像阿尔托也从来不在意金银和货物的主人是不是海蓝人。
“所以说,‘黑筏子、瘦拔子、阿尔托的坐商大肚子’都是过去的事啦,现在哪里还分坐商、行商,都是坐商,都是挣辛苦钱罢啦。”
“也就你们海蓝人能这么说,”尼科洛·波罗咂了咂嘴,笑道,“我们这些被挤到金顶山脉南面讨生活的苦命人,可还是走到哪、卖到哪呢。”
“所以您的生意利润多嘛,”利奥先生笑着恭维了一句,不着痕迹地化解了对方的攻击。
“波罗先生,”一个男中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尼科洛·波罗循声望去,目光落在坐在他正对面的五官清朗、气质忧郁、黑眼圈浓重的青年军官身上。
他记得,对方好像是个“石匠”。
“阁下?”尼科洛·波罗微笑向对方颔首,“怎么了?”
“抱歉,我只是有个问题想不通——您刚才说,商队进入戈壁、沙漠以后,经常一连数日遇不到水源?”
“是的,”尼科洛·波罗点了下头,坦率道,“不过不是‘遇’——瞎猫碰死耗子,走不出沙海。出拔子的路线,是一代代旱拔子踩出来的。哪里有水源,我们出发前就知道。只不过两处水源间,少则三五天路,多则六七天路。而且沙海里气候多变,再大的绿洲也可能干涸。行话里,不管大小水源都叫‘站’,一‘站’没水叫倒霉,两‘站’没水,就得考虑掉头,若是连续三‘站’没水……”
尼科洛·波罗的目光黯淡下来,不过只是一瞬间,眨眼的功夫,这个魁梧壮汉又恢复到神采奕奕的状态,笑道,“那就不用犹豫啦,只管往前走就好。不过出发之前,要挑一个人,把剩下的水都给他,叫他原路折返。但这招不是每次都灵,所以出拔子前都得把遗嘱写好,省得活人争产。”
尼科洛·波罗满不在乎地讲着残酷的故事,令在场的听众都有些不忍,梅森尤其如此。
不过梅森的疑惑还没有得到解答,他轻咳一声,“抱歉问到这些,波罗先生。”
“有什么好抱歉的?”尼科洛·波罗耸了耸肩,笑容明朗,“做什么没有风险?”
“所以,你们大概会带多少天的水?”梅森小心翼翼地提问,“两周?”
听到对方给出的数字,尼科洛·波罗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笑容。
“十五天,”他爽快回答,“从站里出发时,我们会带十五天的水。”
“包括牲口喝的?”梅森终于问到了真正想问的问题,顿觉舒爽。
方才听对方讲“两个水源间隔数日路程”时,他就陷入了困惑。刚打完一场“渴杀”敌人的会战,所以他对“水”尤其敏感。
将对方提供的数字代入估算人员、牲畜耗水量的公式中后,梅森发现一个悖论——如果采用驮运,无论是牛还是马,都绝无可能携带供给自己两周行动的水。
这个不合理的技术细节就像是白纸上的一个泥点,让梅森痛苦无比,他必须得问清楚。
尼科洛·波罗却有些莫名其妙,他哑然道,“不,当然不包括牲口喝的水。怎么可能带牲口喝的水?还得载货呢。”
梅森愈发不解,“那什么品种的马或是牛,能连着几天不喝水?”
尼科洛·波罗如梦初醒,他一下子弄清了对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也明白了两人之间的误解是从哪里产生的。
他的嘴角一点点翘起,他略有些轻佻地回答,“不,阁下,在路上走,我们有时会用马车;在草甸上走,我们有时会用牛车。但穿越沙海和戈壁的时候,我既不用牛,也不用马。”
“那您用什么?”梅森心里直痒痒。
“用‘旱舟’,”尼科洛·波罗优雅地吐出一个古词词,“[骆驼]。”
“[骆驼]?”梅森愣了一下,他知道骆驼是一种动物,因为经书里提到过[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天国还要容易]。
不过,仅限于此,梅森从未见过骆驼,自然也谈不上了解骆驼。